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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墙之隔的两面时钟间被偷走的三年

吴伊瑶


《被偷走的时间》是艺术家李爽于其个展“月球的距离”中呈现的最后一件作品。两面定格的时钟分别挂在墙的两侧,一面显示2020年李爽前往日内瓦时的上海时间,并由金属网架包围,看不清时刻;另一面为三年后她返回中国时的日内瓦时间,钟面停在八点三十分整,精确到秒。这三年里,新冠疫情让世界天翻地覆,时间因骤增的独处与隔离而被无限放大,而回过神后却发现,三年时光就像掉入了黑洞般无影无踪。墙是阻隔,今时与往昔的世界已无法贯通。


“月球的距离”是李爽与Prada荣宅合作的展览项目,也是她在亚洲范围内的首次个展,创作触及东亚文化语境中熟悉的家庭困境:子女与父母之间如有似无的沟通,无法建立的真正的理解,以及被言语失效的沮丧横亘其间的亲密关系。串联这些困境的核心介质是“语言”,是文字与非文字语言真实效力的界限,这其中也包含着艺术家对媒介与人的关系、不同媒介之间相互作用的思考:语言的原始效力究竟是创造理解还是阻隔?人如何在不受控的分离中,适应见面与界面之间的真实反差?当文字语言不能准确传达情感与意图时,色彩、声音、造型、材料等非文字的艺术语言,可否提供一种迂回着趋近原意的表达?高度技术化与媒介化的沟通方式带来高效与便利,而这是否在以牺牲语言的多义性与可能性为代价?


荣宅的三楼空间里集中展出了李爽的树脂系列新作,14件作品均创作于2024年。她用树脂这种高分子聚合材料来比喻组合语言的环境,以被包裹其中的私人物品来指代词与句,用它们的集合与解散暗示字句间的组织和距离,用作品的叙事性标题为语句赋格,又用其中的无名之物来消解意义——艺术家似乎是通过选择与组合常见材料、日常物品来模拟语言的组织方式。而这些物品也是过往生活的印记。


树脂的透明质感传递坦荡与信任,而其能够于固液态之间转换的性质却让这信任变得若即若离,也让眼前的物品暂存于一种介于流动与凝固间岌岌可危的状态中。或许当某日树脂再次受热变回液态时,凝固的纽带会消失,这些物件之间的联系会被解除,而新的组织方式是否能催化出新语义也未可知。那时,一切将重回流动与变化之中。


李爽,《镣铐》,2024年。图片致谢艺术家、Peres Projects和天线空间。

凑近观察,那些被凝结于此的材料时而笼统、时而具体:织物、电缆、布料、珠子、锡箔。我辨认出这里有手推车的轮子、星星贴纸、爱心锁、不再转动的指南针。我看到旧照片里空无一人的卧室;印在织物上的漫画中,小狗在用法、德、意三语说着“谢谢”;旧布料的主人仍对其有无法割舍的感情。树脂表面的反光映照出天花板上布满时间痕迹的吊灯,在反光之中,我看到自己的身影。在这组作品中,“词语”被封印在一个个立体空间中,并伴有随时坍塌的风险,每个人都在那段独自捱过的共同岁月中各有困苦;而艺术的这面镜子能照出无数种面庞与表情,也能用不平整的表面反射着失效的话语。


新冠疫情放大并加剧了沟通的障碍,病毒不断迭代升级,而人则被迫停止移动,无法如往常见面交谈。李爽原计划短期出国工作,却在疫情爆发后不得不滞留欧洲,过上了辗转搬家的流离生活。语言是脆弱的,尤其在不同语境中切换时,语义会发生百转千回的变化。在旦夕之间,坚不可摧的允诺变为无法抵御的剧变,一切约定都可能烟消云散。李爽也无法向焦急的父母解释,为何返程会一次次被各国各地再三变化的出行政策推迟,可能也无法准确定义不断被发明的新名词与用语,比如什么是“航班熔断”、什么是“出行证明”、什么是“自我隔离”。李爽从这段人人都刻骨铭心却未必仍愿意忆起的“创伤”经历中析出情感的细节,将之注入作品。


荣宅四楼曾是荣家家佣的住所,这里的房间在“月球的距离”中首次被用作展厅,作品《末日爱人》就展出于此。造型上,它由两件装置构成,各自立于房间的对角线上。它们的核心分别是球状与细长条的光源,从核心出发的螺旋型金属结构上有序地悬挂着内含LED灯的透明树脂圆柱体,整体好似排钟。疫情期间与妈妈的微信聊天记录,被艺术家从文字语言转译为信号,编入灯光。她邀请音乐人朋友谱曲编曲,形成了作品的声音部分。以音乐时长来计算,这件没有界面的媒介装置拥有一段二十余分钟的循环生命,而在时间的层次里,灯光的亮度与频率闪烁变化着。语言再次被消除了原本的文字形态与含义。情绪由空间中的颜色与音色表达。螺旋金属结构上的透明圆柱体并不相同,有些像铅笔一样被削尖了一端,而越沉于螺旋底部,柱体便越透明,随着螺旋上升,磨砂表层逐渐混沌,仿佛柱体被渐渐堵塞、封闭。在均匀间隔的柱体之间,时不时穿插着一支迷你竹笛,其气口犹如张开的嘴,但嘴角下压,欲说还休。


“月球的距离”展览现场,Prada 荣宅,上海。摄影:Alessandro Wang。图片致谢Prada。
“月球的距离”展览现场,Prada 荣宅,上海。摄影:Alessandro Wang。图片致谢Prada。

于黄昏时分迅速垂落的光线,将白日的余温从四层的房间里捋尽。展厅工作人员在我上楼后,接过我疑惑的眼神开始轻车熟路地讲解,告诉我房间原本的用途,以及李爽的创作用意。工作人员只是客观地讲述着关于作品的事实,而我却在强忍眼泪。我也不明白,为何当我听到“疫情”“妈妈”“聊天记录”这几个词时,黄昏中的房间就忽然变成了记忆隧道。跟随节奏与旋律的徐徐演绎,我时而在这两件装置间来回观察,时而眺望窗外此时正浓的秋末夕阳。当房间内的光线与颜色从通红彻底转变为冷蓝时,耳边的音乐也转过一道弯,归于寂静。直到作品的声光重启时,我又好像明白,那些感动的瞬间都并非无从说起。这件作品不需要观众识别出什么有效信息,只需他们在偌大的房间内漫步、观察,感受徘徊于两颗炽热之心间的特殊修辞,感受她们明知沟通可能徒劳却仍要言说的矛盾、不安与勇敢。


李爽,《似曾相识》,2022年。视频-彩色。时长:15分55秒。图片致谢艺术家和Peres Projects。
李爽,《似曾相识》,2022年。视频-彩色。时长:15分55秒。图片致谢艺术家和Peres Projects。

在沟通失效与渴望表达之间、在技术与媒介无法企及的情感空地上,艺术想象着语言的新可能,创造着感受与理解世界的新方式。展览中的第一件影像作品《似曾相识》(Déjà Vu)由两组素材构成:表演《蝇王》创作于2022年,艺术家因旅行限制无法参加上海天线空间的群展开幕,便招募了20位表演者代替自己出席。这些表演者统一装扮,发型是清一色的高马尾与齐刘海,每人身着艺术家最喜欢的朋克乐队“我的化学罗曼史”(My Chemical Romance)的T恤配白衬衫,外加黑色西装外套、红色格纹短裙、黑靴与银色双肩包。第二段素材则由艺术家在地球另一端创作,于日内瓦一家动物救助中心,她让一只鸭子戴上Go-Pro相机,随着它在草地与水面上的行动拍摄录像。鸭子好像对这件运动相机的存在无所谓,而失去注意力的镜头不存在语言,只是跌跌撞撞地照出了稚拙的世界。此处的文字是与画面无关的影像字幕,无需紧张地面对复杂沟通,而是坦然地成为“无目的”,只做充满诗性的词藻。在这部影像作品里,艺术家通过复制、转移第一人称视角,使其主体性跨越了物理空间与物种区隔,分散在多媒介信号中。艺术创作正是借助着技术与媒介的效率,通过制造主体在媒介间的漂移,让世界的多义性取代单一主体的执拗。在人际交流、人与其他物种的共生关系中,甚至在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中,沟通与说服开始部分地由传达与感受所取代,这是看见多义与可能的开始。


李爽在疫情期间颇受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《月亮的距离》慰藉。小说里,行星地球曾与卫星月亮紧挨着,以至于地球上的人在金礁湾支起一架梯子便可顺着攀上月亮。而如今,地月之间遥不可及。被迫游牧的生活不断消磨人们与事物的亲密关系,却并不意味着这些曾有过的联结不能在另一种言说中继续想象。而今,旧物与对白间的闪回成为流浪与归途的蒙太奇。


金属网架筑起时间的钟形罩,一墙之隔的两面时钟间,被偷走的三年被封存其中。而人生的两次钟声也分别敲响于上海与日内瓦的航班起降时,创作及其痛苦将沉默撬开一道气口。


 
作者
吴伊瑶,新冠疫情期间独自居住164天、与家人共同经历上海之春77天。

展览信息
李爽:月球的距离
上海Prada荣宅
2024年11月06日2025年01月12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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